有人说，李清照《如梦令》里的溪亭是指珍珠泉东的溪亭泉，也有人说，溪亭是在李清照的老家章丘明水，还有学者认为“溪亭”并非实指。刚刚画了《误入藕花深处》的岳海波老师，宁愿李清照“不知归路”的沉醉之处是大明湖水域，900多年前，这里鸥鹭起落，碧荷连天。

　　李清照一生中，快乐是那么短暂。19岁以后家中就发生了变故，从此遍尝离愁，更因忧国而神伤。70多岁去世，至今无人知晓葬在哪里。如果可以重来，她是否愿意选择同样的道路呢？画《误入藕花深处》的时候，画家心里其实有个声音说：“停在这里，不要长大。”

　　“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”，岳老师今天早晨发了一篇文章的链接，文中就有这句歌词，来自电影《缝纫机乐队》。不需专注于有文化或者没文化的概念，那都容易走偏，我们感叹的是，像李清照之类的知识分子——尤其知识女性，忧伤常常成为标配。并非强说愁，只是在浑浑噩噩的众生中，总有清醒的头脑和先行的脚步，他们主动承担的太多，必然忧愁。

　　岳海波老师是个豁达开朗的人，不过他笔下的女子都十分含蓄，甚至忧伤。有人说他的画太不喜庆了，但他觉得过于喜庆的东西指向性太明确，容易限制了联想的空间。《误入藕花深处》也是这样。十五六岁的李清照荡舟在藕花丛中，虽是酒后游玩、兴尽而归，但没有喜形于色。一幅画就是一辈子，画家希望用笔墨留住词人仅存的欢乐时光，也为她坎坷的一生怜惜和感叹。

　　“一天下午，我走在万竹园里，因为下雨，没有其他游人。当时庭院深深，雨打芭蕉，不知怎么就想起李清照来，特别能理解她的那种情感。”在封建时代，知识女性会面临更多的束缚和压制，凄风苦雨，晚来风急，就算有丰富的物质也不能满足精神的诉求，于是一切就在诗词里爆发了。

　　岳海波很擅长虚实的把握。画面前景的荷叶十分写意，甚至没有绿色，基本以一种无形的水汽呈现，其中一朵红莲，映照着少女的豆蔻年华。就李清照的一生来讲，也是虚虚实实，“争渡”的时候，是美好而虚幻的；青年时期家庭变故、国家危难，40多岁仓皇南渡、丈夫去世，直至再嫁、入狱，她面对的都是实打实的伤害和痛苦；进入老年，李清照独居江南，继续著书写词，外表坚强，内心孤苦，一句“江山留与后人愁”写出了多少无奈。难道奋斗一生都是虚幻？

　　岳海波很喜欢《蒹葭》的意境，“我一直想画出那种感觉，朦胧的、虚幻的，带着水汽湿漉漉的，可望而不可即的。但有时画着画着，初心就忘了。”作为一位有影响力的画家，岳海波画过不少重大题材的作品，《五三惨案》《武昌起义》《齐桓公争霸》等广受赞誉。但是另一方面，画家也在努力做减法。“我希望画面元素越少越好。好比话越多，主题越不突出，越说不清楚。《石涛画语录》的内容，可能只是早晨起来的一点感想，不一定连贯或者逻辑性很强，但很精准。”大道至简，笔墨语言也是如此。

　　回到《误入藕花深处》的画面上。因为词中有“常记”二字，所以写这首词的时候，“溪亭日暮”应该已成回忆。可是沉醉的美好令人念念不忘——这沉醉，一半是酒醉，一半是陶醉，活泼的小少女玩了很久才回去，正好落日余晖与鸥鹭齐飞。岳海波原想铺一层深色的调子来体现日暮，但是天光虽晚，人还年轻，青春的气息挡不住啊，足以把周围照亮。那层暖调子令人喜悦和心安，人物虽然偏在一侧，但因为被着重刻画，依然是视觉中心。少女的头发由于贪玩而散落下两绺，手边的书表明在画家眼里，主人公酒意虽浓却不减知性。天上飞的是鸥还是鹭呢？地形复杂，水面很大，各种生灵都可以居住其中。

　　岳海波和女儿曾经收留过一只受伤的鹭鸶，用小鱼喂养了一段时间，伤好以后就划着小船送回了大明湖。济南是个美妙的地方，一城山色半城湖，人与自然是那么和谐，千年之前就是如此。如今珍珠泉依然有好多白鹭，不知是不是李清照看到过的那种。

　　很多济南画家都和李清照有过关联。章丘百脉泉有李清照纪念馆，20世纪90年代，岳海波等一批画家曾经在那里画过李清照，对女词人有了不少的了解。他的李清照——甚至他塑造的所有女性形象都比较清瘦，这是一种审美的选择。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标准。蒋兆和先生曾经说过：‘有写生能力不一定有造型能力。’这也是他亲身的体会。学院派有一套训练写生的办法，但最后还是要有自己的审美能力、造型语言。其实我自己的画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。”岳海波早年间去西方参观各种博物馆、美术馆，被深深地震撼过，中国传统艺术在他心里一度显得黯淡了。但是当他再次把中原的文物、古迹、艺术仔细咂摸之后，就感觉中西方在艺术上其实是一种完美的抗衡、互补和共存。西方的东西像玫瑰，又香又美；中国的艺术像竹子，讲求的是品格。“品格恰恰是我们学院派教学中很难培养的。”

　　我们想要的东西，现实当中可能真没有，但是可以画出来。画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？岳海波说了他看重的一条：“可以更好地保护人性。”当艺术家经历了人生起伏甚至生死之后，更加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：活着最重要。有了这个信念，很多事都不会计较了。生活是通向死亡的过程，这并非悲观，而是坦然。照此说来，无论现实还是画面，虚虚实实也不用当真。

　　只是沉醉莫忘归路，历尽红尘千般劫，心中还常记着溪亭日暮。

　　如 梦 令

　　李清照

　　常记溪亭日暮，

　　沉醉不知归路。

　　兴尽晚回舟，

　　误入藕花深处。

　　争渡，争渡，

　　惊起一滩鸥鹭。

误入藕花深处 岳海波

　　岳海波 1955年生，山东济南人，中国美协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委会委员，山东艺术学院教授、硕士研究生导师。